01 身体，在未知的世界里即兴

即兴创作《辛德勒的名单》

妈妈说，当我能抵抗地心引力颤颤巍巍站起来的时候，便开始跳舞。

吃到令我幸福的食物会跳，对着我心爱的玩具会跳，哭泣的时候会跳，愤怒的时候也会跳。

学了几年英皇芭蕾，基本不考级。于我最享受的是每次下课后滞留在操房里随心而动，自由而舞的那半个小时。

12岁那年接触到金星舞团，每周赶30公里路跑去上课。

课上，老师教我们练习呼吸，在呼吸中去解锁身体，寻找那个流动性。

“吸是没有开端的，呼是没有尾巴的，它如同一个圆。”

我不解。金星舞团有两个排练教室，一个全黑一个全白。今天的课在全黑的这间教室，老师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像是充盈着白光的剪影。

她问我：Alice，你能说清楚月亮和太阳是在哪一刻相互交替的吗？

我学习抛弃之前所有的技巧，把注意力从“语法”上移开，转向“诗歌”那样更为抽象深邃的解构。这样一种打破边界，探索自我，建立链接的现代舞训练，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之后我生命里的每一个选择。

戏剧班徒步

高中来到常熟UWC。身边人非常多的惊讶和不理解，我甚至花了很多力气去说服我的父母。现代舞中我体悟到没有把自己身体的重心交给大地，自然是无法弹跳起来的。同理，生活中我也希望能以更多元的人为我的锚点，让我对自己潜在未知的能量有更清晰的认知。

当我了解到UWC这个社区时，我愿意把自己投入这样一场教育实验，看看把自己的重心平衡交出去还能不能找回来，打破安稳和舒适会发生什么，期待在更多元的环境中去获得更多的flexibility（弹性）和adaptability（包容性）。

到了UWC，我有了充分的自由，继续潜心感受我的身体之旅。我坐在湖边听涛声，感受内心的潮汐。我去舞蹈房用自己身体的理解跳《辛德勒的名单》，我在寝室里缓缓即兴，探索重心的转换。UWC为我们提供了极具挑战的戏剧课，我们在夜幕下露天表演毛利战舞，体会用身体消除恐惧，获得勇气。我和戏剧班同学们编排了《善与恶》这样宗教色彩的群体肢体戏剧，也把“新浪潮主义”翻了个底朝天。

肢体戏剧《Malum Et Bonum》/《善与恶》

在身体的这样一座庙宇里日益精进，使我越来越清晰辩知哪些是他者的欲望，哪些是本我的存在。我常常回看自己以前编的各种舞蹈小视频，从一岁刚刚会走路时的表达情绪的肢体舞动，到后来有一段时间，一心想表达人类宏大主题和复杂情感的编舞。但一次次回观后，我发现我视频中有价值的片段，往往都发生在身体慢下来，松下来，静下来的时候，如同我十一年级戏剧World Theater Tradition项目中修习的日本能剧，身体沉下去，动作尽量精简，本觉才能浮上来。这样的体悟使得我的编舞越来越少的表现主义，进入到更有颗粒质感微妙动念的内观阶段。

因此，在今年戏剧结课里，我最终选择了舞踏做为自己的收官之作。我在这部作品《Born to Unborn》里，第一次尝试大部分即兴，尝拥拥抱这种控制与非控制之间的地带。虽然这部作品灵感是来自于对当年从事计划生育工作的奶奶的采访，但我心里也把这部作品当作我对自己在UWC走过的戏剧之路的一段solo。

这样一种身体即兴哲学也影响了我的学术观和活动观。我追求用自己的双脚深陷泥土去探险出自己的学术野径，期望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是从我所在的土壤里生长出来。

申请季暑假我回到妈妈家乡宜昌做地理Extended Essay，发现身边的口音大都不是宜昌本地话，他们中的确有部分是工程移民，但也有很多当年后靠移民又自主选择了再次移民，甚至还有分配到了外省的移民又自主回迁到宜昌。

三峡移民工程过去三十年，宜昌作为离库区最近的地级市，这些移民是如何聚拢到这里？他们如何做出这样的决策？又如何安排自己未来的养老？于是我去市民广场，江边码头，夜市做了108份访谈，开始因为语言不通，气质不同，是拘谨的，很多人对我说，随便填填好了。但是当我帮他们卖东西建立人情，和他们坐在江堤台阶边赶蚊子边聊天的时候，当他们对生活的思量决策在我面前细致地展开来的时候，都会呈现出一种力量，我看到它们之间的枝蔓缠绕共生，相互滋养。

UWC位于常熟这样一座富饶宁静的小岛，这几年外国学生少，给常熟UWC校区的多元化带来很大的挑战。我从入校就加入了学校的Global Issues Forum（GIF）社团，一直做到现在。

GIF知行成员合影

当年正逢纳卡冲突，周遭却似乎一片祥和。我们GIF成员意识到在疫情的隔离下，小岛正在成长为安全舒适的bubble（泡泡），似乎与外面快速变化的社会在慢慢脱钩。但是我们应该怎么去戳破这个泡泡，去发声呢？讨论战争对我们的意义在哪里？该从怎样的视角切入？我和GIF同学老师磋商过后，决定在面对这样复杂的全球性问题时，我们必须置身事内。因为我们讨论的不仅是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对立冲突，而是我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GIF作为常熟UWC讨论全球问题的前沿阵地，不能无视这些悲剧的发生而空谈理想，更不能如鸵鸟埋沙一样对这个世界自欺欺人。但我们同样也需要用UWC社区的一贯灵活变通的方式避免说教与武断。

于是我们找到了亚美尼亚校区的Justin老师来用他的亲身经历和图片做讲座，我们联系到来自纳卡州的女生，找到海外校区那些弃笔从戎，被卷入了战争的同学们，从他们各自现身说法讲述了他们认知到的战争，并提出问题展开讨论：国际组织（包括UWC）在战争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位置与责任。

之后我撰写了篇推文《战争，离我们并不遥远；反思，让我们离和平更近》（相关阅读：全球问题论坛 | 纳卡冲突）发在学校公众号上。在UWC社区，即使是“和平和可持续性发展”这些所谓的UWC使命感，也是在日常生活一件件小事中保持感知有机自然而松弛地形成。我们也用UWC带给我们的滋养反哺着社区，生生不息。

UWC的社区教育帮我们找到当下的我与我们，我们的所在，我们与世界的关系。起舞于未知，在流动中寻找安定与有序，最终体悟到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如何寻找通往未来的路。

02 链接，在共舞的场域里发生

戏剧班徒步活动

在UWC，每个人都需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自己交出去，和别人产生很多链接。

学校甚至刻意去营造冲突，（比如刻意安排不同年级不同民族混寝，不同时间报到，床位自己商量决定），让多元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这里碰撞。

学校也不会对这种碰撞轻易给出评判，而是如同现代舞大师皮娜鲍什那样提供有温度和湿度的土壤，让每个人的多样化和偶然性在这里被互相看见，时时刻刻提醒我们从身边人去反思自己，鼓励我们把那个自我扔出去弹回来建立链接，在不断“自我觉察”的环境里获得润物细无声的滋养。

这种滋养让我体悟到世界之丰富性和立体性，也让我意识到冲突从来都不可能被消灭，但可以被拥抱。

V week

这和接触即兴对我的训练如初一辙。有时碰到主导性强的舞伴，就容易忽略链接，两个人都自说自话，身体是卡顿的；有时碰到完全顺从的舞伴，又会因为自己过于主导而使得flow失去了有机性。这时我们需要回到丢掉彼此的地方，再来。反复练习过程中无意就发现别人的种子变成你的种子，会交叉滋养，有时你在引领，有时你在缓停，有时你在共振。

如果两人坚持探索下去，最终都会顺势而为，在顺应和抵抗之间微妙起舞，像一个婴儿回到妈妈的怀里。这样的训练中，渐渐就体悟了冲突解决之道。自己掌握自己的中心思想，知道自己的界限和原则，同时看到在每一个交流里面，都有着调整观点与角度的各种可能。立场鲜明，却莫衷一是。

秉承UWC这样一套体系，11年级我与好朋友Yoyo成立了One Room女性自我觉察社团。One Room平日以杂志为载体，每期一个主题做专访，第一期是讲述家庭菜谱与亲密关系，第二期是讲Cyber认知下的女性视野。如同即兴起舞时控制与非控制之间，在面对一个个采访对象时，我非常享受受访者在采访过程中呈现的微妙的确定性与不确定性之间的东西。只有当我越“接触即兴”，放弃任何操纵欲，静待花开，我的采访对象就越能感觉安全而自在，我也越能深刻理解世界的内在有机性。

One Room第二年知行合照

在One Room的V Week活动上，一位女老师上来讲自己要丁克的决定，她的老公在下面听着。她说她想去医院做绝育手术，医生说那你将来后悔了怎么办，还是别做吧。而旁边来做结扎的男士却不会被这样质疑，演讲结束她老公上台来拥她入怀。而第二天我收到一个同学小纸条说她参加了我们的活动，终于有勇气和父母打电话探讨了她的生育观。

来自阿坝的藏族女同学，在伴随One Room浸泡一年后，第二年也主动提出上台用英文讲述她们那里的女性困境。现在，她也成为One Room非常专业的采访者。这样的影响力，每天都在One Room发生，每个人都会被某种力量影响到，而它由此而生的力量又会影响到周边其他人。

One Room的土壤不仅仅在供养着某棵树某株草，而是在无声滋养着一座花园。这一花园就如同现代舞的身体一样，有着自己的法则与韵律，知道如何扎根大地，在顺应和抵抗之间微妙起舞，在流动中找到新的平衡，汲取彼此的能量，享受生命的绽放。

除了校园内，我们也试着想到社区周围帮助更多的人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One Room。于是我和Yoyo一起去到常熟当地的龙华小学。这是一所外来务工子弟的私立学校，大多数的孩子父母都在常熟服装商贸城打工。我们连续一个月每周俩次去那里采访了五六个年级的孩子。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个睫毛长长的男生，他说他从不生气。他随着父母四处迁徙，没有长久的同学，朋友，到哪里都是过客，久而久之就学会假装坚硬，当自己的情绪不存在。还有一个女生，超乎年龄的成熟，她用大人般的言谈来掩饰自己生活日常的紧张蜷缩。

UCode

我还参与了三年的Ucode（女生编程）社团，这是个定期去教民工小学女孩编程的项目，那些女生聪明而努力，每到学期结束我们走的那一刻就有女生找我们给她们留言，生怕下学期我们不见了。其实等她们找工作的时候，我们教的python大概率也被淘汰了，但是我们期望有朝一日，她们遇上AI时不会害怕，不会觉得她们被隔绝在了AI以外的世界。

这样的事情做得越多，就发现其实真正能帮到人的是引导他（她）自我觉察，突破自己的认知，也就愈发感觉提供一个类似One Room这样安全的自我觉察空间的重要性。每个人都有自己命运的轨迹，独特的想法，细腻的情感，隐藏的习惯，每个人都是在自己的路上，尽力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寻找滋养自己的力量。没有人有权利去评价一个人的路径，但可能会有人经历过类似的风景。

One Room的价值就在于提供这个空间，让我们在这里观照自己，相互滋养，获得自我成长的力量。对于那些孩子，我们静静地陪伴，等候，期待他（她）们在有一天遇到心理上有那么一点点纠结，隐隐觉得不对的时候会想起我们，会愿意来到这个值得她们信任的空间来诉说一下自己，把自己内心朦胧的意识照得更清楚。我们不会教她们怎么做，但我们会鼓励她们对自己包容，正视自己内心的感受，并从这个社区的相互交流和自我觉察中获得自我觉醒的力量。

03 即兴即觉醒

松弛的UWC周末时光

当我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关系是共生而非排他，是有机而非割裂，“我”，就成了“我们”。

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一个更大的存在的一部分，体验到自己的生命是自然流动的一部分，我们就从有限介入了无限。

即兴即觉醒。

我想，这也就是我的力量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