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站在舷梯上，凝望着下城的繁华逐渐被暮色笼罩。与此同时，在曼哈顿岛上十英里外的哈林区，爵士小酒馆们可能还没到开门迎客的时间。乐手们正在从手提箱里拿出银光闪闪的乐器，穿着鲜艳裙子的黑人姑娘走过街灯初明的人行道。

这是咆哮的二十年代，这里是纽约。一切都在流动，闪耀，鲁莽地横冲直撞，吼叫欢呼着向前奔涌。融合与隔离，开明与愚昧充满矛盾地融合在一起。民权运动的启明还有不长不短三十年，但是来自热带大陆的人们已经迫不及待。他们开始用融合在他们血液中的律动奏出欢快的灵魂乐，作为呼喊自由的第一声。

作为一个美国人，本次的受访者Christopher觉得美国文化比起欧洲，事实上受到来自非洲更加深远的影响。黑人文化为美国文化带来了自信和坚韧。

这次我们给大家带来了非裔诗人兰斯顿·休斯的诗作《爵士乐》。Christopher认为黑人用爵士乐和诗歌找回了自己文化的声音。而爵士乐的繁荣也仿佛美国二十年代的缩影：黑人们用爵士乐顽强地歌唱出自己的苦难，赞美着自己不屈的认同；女性也脱下胸衣，跳起了欢快的摇摆舞。二十年代就这样在束缚和解放的撕扯中高歌猛进。

诗人 Langston Hughes

Jazzonia

爵士乐

Langston Hughes

兰斯顿·休斯

Oh, silver tree!

Oh, shining rivers of the soul!

In a Harlem cabaret

Six long-headed jazzers play.

A dancing girl whose eyes are bold

Lifts high a dress of silken gold.

噢，白银的枝干！

噢，灵魂乐在明亮流淌！

在哈林区的小酒馆

六个长脑袋爵士歌手在奏乐。

跳舞的女孩她目光张扬

柔亮的金裙摆高高飘荡。

Oh, singing tree!

Oh, shining rivers of the soul!

Were Eve’s eyes

In the first garden

Just a bit too bold?

Was Cleopatra gorgeous

In a gown of gold?

噢，枝干在歌唱！

噢，灵魂之河流闪闪发光！

夏娃的目光

在初创的花园中

有点太张扬了吗？

那克里奥佩特拉的黄金长裙下

身姿曼妙吗？

Oh, shining tree!

Oh, silver rivers of the soul!

In a whirling cabaret

Six long-headed jazzers play.

啊，闪闪发光的枝干啊！

啊，银光灿灿的灵魂之水！

乐声回旋小酒馆中

六个爵士歌手奏出新声。

01 从压抑中解脱

Q: Hi Christopher,可以请您自我介绍一下吗？

A:好的！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托弗。我出生在美国，但我已经在美国境外生活了15年。很有趣的是，我的家族来自东欧。我们可能是乌克兰人也可能是俄罗斯人，这取决于你问哪一边。我有很多样的，继承于不同文化遗产的文化背景。而作为一个美国人，我在新泽西州长大，这是一个多民族，多语言，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的大移民区。

我的母亲是一名辅导员（counselor），在一所合唱团大学工作（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威斯特敏斯特合唱学院）。我的父母都非常喜欢古典音乐，所以我从小浸润在古典乐中长大。我的父母都有硕士学位，教育和文化永远是我们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块。

我从小阅读文学，在我主要阅读的世界文学中，大部分来自欧洲，也有部分来自其他各国。在文化方面，我也总会首先关注欧洲，其次才是美国。在我读过的作品中，尤其喜欢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德国的尼采。我更喜爱具有艺术完整性的作品，比如毛姆、托马斯·哈代的作品，我十几岁的时候非常喜欢。

年轻时，我尝试阅读各种经典作品，我会把所有的经典作家挨个读遍，其中有柏拉图、雪莱、托尔斯泰等等，但是当我年纪渐长之后，我更喜欢福楼拜和波德莱尔。我年轻时对于日本文学也非常喜爱，其中最爱的是谷崎润一郎、北方谦三和三岛由纪夫。我的阅读量很大且涉猎广泛，但当年岁渐长，我发现自己对环境文学和“地方气质”（the spirit of the place）更感兴趣。

Q: 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您选择的诗歌吗？

A: 我选择的诗来自我的文化，一首美国诗歌：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写的《爵士乐（Jazzonia）》。这首诗描绘了一个爵士的世界，律动的宇宙。我选择这首诗的原因是，兰斯顿·休斯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美国文化的一个转折点。

人们总会有一种印象，美国文化就是所谓的“西方文化”。但其实，只有一部分的美国文化是西方的，从起源讲，美国文化更像非洲的。提到美国不能不提非洲，说到美国文化，自然也不能省略来自非洲的巨大影响。所以谈回到这首诗，兰斯顿所标志的正是非洲文化，黑人文化，逐渐从被压抑中解脱，出现在美国主流文化当中的转折点。

1920年代，黑人文化走向繁荣，展示自我，其中兰斯顿的作品是黑人诗歌的代表，而黑人音乐的代表则是爵士乐。正如诗里面写的，正是爵士乐第一次把灵魂追求和艺术追求结合在一起，无论是对黑人还是白人社区都有很大的影响，最终风靡全球。

受访者，Christopher

02 狄奥尼索斯的陶醉

Q: 您提到这首诗歌当中的音乐、律动，与其所象征的压抑中的解脱，同时您也很喜欢尼采，您觉得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的一些理论能否与之联系起来？

A:没错，我也很喜欢《悲剧的诞生》，这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书之一。尼采在里面谈到了日神与酒神（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的二分，在这首诗里也有体现。这是一首充满酒神精神的诗，也因此吸引着我。动态的，混乱的，嘈杂的艺术，聚焦于唱歌跳舞，一直运动着变化着，这同时也是爵士乐的艺术特点。

显然，音乐和艺术有很直接的联系，尤其是在英语文化中。英语是一种旋律性，抒情性很强的语言，很容易用来作词，也同样易于作诗。英语诗歌长于旋律和节奏，在这首诗中体现得尤为突出。另一点关于酒神精神的是，这首诗中出现了跳舞的女性形象。尼采也谈到了音乐，谈到了舞蹈。这种舞蹈作为艺术审美的原初表达，同时也描绘了艺术、陶醉和精神狂喜的交汇点。

*注：在《悲剧的诞生》中阿波罗（Apollo)与狄奥尼索斯（Dionysus)分别掌管以雕塑为代表的造型艺术和以音乐为代表的非造型艺术。尼采称这两种艺术相互分裂、相互刺激而导致更为有力的（艺术）生育。而阿波罗艺术是“梦”，狄奥尼索斯艺术是“醉”。“酒神精神”是狄奥尼索斯状态的陶醉，“对此在生命的惯常范限和边界的消灭，在其延续过程中饱含着一种嗜睡忘却的因素，一切过去亲身体验的东西都在其中淹没了”。

Dionysus

03 文化的回溯与顽强的生命

Q: 您觉得这首诗的文化有何特别之处吗？

A:当然，我选择这首诗的原因就是，它并非来源于一种新的文化，而是文化的回潮。它是来自被从非洲掳走，交易至美洲的人们的力量十足的文化。他们没有政治能量，没有社会地位，但是他们可以以艺术的方式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意义。诗中的词句跟政治化的宣言没有关系，但是展示了这个民族的艺术力量。

非洲并不是人们印象中那样落后破败的，相反，那里充满了动感的，有活力的艺术。诗中所用的意象，尤其是身着金色衣饰的跳舞姑娘，让人联系到西非的古老王国文化，那些王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富足的地方。这样悠久的历史和丰富的文化底蕴给予了非裔美国人文化上的信心，他们聚集在纽约的哈莱姆区，在那里的俱乐部跳舞。

哈莱姆区非常活跃，它是新兴产业、新闻、艺术和表演的中心，居民以中产居多。这段时期也发生了恶劣的暴行，大屠杀常常降临在非裔美国人社群上，即最糟糕的暴力和压迫发生在南方各州。在那里，任何黑人都可能被威胁处以绞刑，且根本没有投票权。对于他们，即使是与白人妇女目光相交，或者仅仅是没有对街上的白人小孩垂下视线，都有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基于种族的暴力十分猖獗。

这首诗就体现了一种反差——尽管黑人处境如此糟糕，他们依然在俱乐部里唱歌跳舞，表现他们种族和文化格外顽强的生命力。爵士乐也是如此，这种音乐没有明确的主题，最多有一个动机，但是可以延伸出千百种不同的可能性。

Q: 所以这首诗歌也是对哈莱姆文艺复兴的代表作？

A:是的，我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我确实这样认为。因为这首诗不仅表现了黑人文化，更是逐渐成为了具有经济意义，政治意义的符号。仅仅三十年后，民权运动就揭开了序幕，而黑人对自己文化的信心无疑是民权运动的支柱力量。

这首诗是对哈莱姆文艺复兴的一个很好的阐释，尽管有种种痛苦的理由，但它却仍然洋溢着欢乐。虽然作者几代之前刚刚脱离奴隶制的压迫，但他依然写作了这样独特而充满力量的诗歌，并且成为一位丰富了美国文化的诗人。

Q: 最后想问问您，您觉得诗歌的意义是什么？

A:对这个问题我有很多种回答。其一，诗歌可以让我“戴上不同的面具”。它让我得以用更多元的角度看待世界。比方说，在这首诗中，我们身临其境地感受着哈莱姆爵士俱乐部的景象，也令我们体味更本质的“灵魂的银色河流”（silver rivers of soul）。诗歌改变了我们感受世界的模式，可以是韵律的，节奏的。

诗歌与其他文学形式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浓缩了经验，并且以高度抽象的形式将其表达。如果你阅读千页的小说，那你会欣赏到经验的延展，你会深深沉浸在故事中，然而诗歌带来了一场迅速而激烈的冒险。

以上就是采访的全部内容，我们下一站见！

所以，为什么萨克斯像银色树枝呢？